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关于我哥和我男朋友互换身体这件事
作者:白葡萄
(一)久别重逢的破冰只需要一次晨勃
我上次见陶决,他正赶赴十四个小时的国际航班,回他该回的地方,离我越远越好。
当然,我们的关系没修复到我愿意站在安检口外、隔着人群朝他傻乎乎挥手送别。我一路跟到机场,只不过是因为手机被他抢去叫车。
以及,由于他口语稀烂却屁话过多,把那位呼吸里带着rap的非裔司机聊得跟不上节奏,我素行良好的Uber账号迎来了第一个也是唯一一个差评。
我两年没理他。
再见到陶决,他正在我男朋友身体里。
我知道这句话很有歧义,听起来像他俩被我捉奸在床。但此时此刻,我倒宁愿情况真是这样,至少他们还能同时在我面前出现,而不是——
一个顶着别人的身体一脸懵逼,一个甚至不知道去了哪儿。
没错。
陶决,我同父同母的亲哥,在这样一个普普通通的清晨,灵魂抛弃了远在大洋彼岸的躯壳,不偏不倚,降落在我男朋友钟意的身体里。
本来我最初也是不信的。但钟意一来不认识我哥,二来自小移民,有时候说中文都卡壳,绝无可能一夜之间学会这么地道的北方口音。
……当然最主要的是,在我问出第一声“你到底是谁”后,陶决楞了一下,随即开始报数字。
身份证号、银行卡号密码、圆周率小数点后一百位……
这种脑瘫操作,也就他干得出来。
所以我信了。
房间里于是又陷入死寂。
“……要不,你先去……洗个手吧。”陶决开口。
“洗手可能不够,得洗澡,”我说,“你射得太多了。”
“别——”他崩溃地捂住脸,“别说那个字!”
我近乎怜悯地看着眼前的他,一时之间,不知道该可怜被人占着身体疯狂崩坏形象的、我天使一样的小男朋友,还是该可怜这个在自己妹妹面前晚节尽失、八成是个老处男的我哥。
我又想了想,决定先可怜一下不得不面对这个局面的自己。
一刻钟前,我从浴室出来。钟意没盖被子,在床上睡成大字形。
钟意往往会早起半小时,以便准时用早餐的香气叫醒我。这个习惯始于两年前我们第一次同床共枕,雷打不动延续到现在。
也就是说,我其实没见过他早上睡醒前的样子——此处特指晨勃。
这就能解释为什么我会走过去,把手伸向他下身,掏出那根并不陌生的东西。
我本想点到即止,抽回手时却被攥住。他压抑地喘息,腰身耸动,握着我的手抚慰自己。
等我再反应过来,他已经射进我手心。浓稠的精液飞溅出来,我没被浴巾盖住的小臂和大腿无故遭难,染上几道白色。
然后他缓缓睁开眼,看了看我,又看了看我的手,发出一声仿佛黄花大闺女被恶霸强夺清白一般、带着哭腔的惨叫。
也是在那一秒,我确定他不论是谁,都绝不可能是钟意。
但怎么就非得是陶决?
非得是这个絮絮叨叨啰嗦半天,叁句不离“求求了”、“姑奶奶”、“去洗手”的陶决?
“身体不是你的,精液也不是你的,你扭捏什么?”我被他念得不耐烦,“你几岁了,二十五?脸皮这么薄,该不会真变成魔法师了吧?”
“陶然……!”
陶决恼羞成怒,钟意那张好像二十四小时睡不饱的脸被他用得红扑扑,带着一股刺人的违和感。
我从刚才起强行压下的难过,开始吐着泡泡、缓慢地从水底向上浮。
“洗,可以。我要洗澡,你去给我放水。”
支走烦人的家伙,我打开微信,往下翻了半天,耐性耗尽,点开搜索。
输入“陶决”,无结果。
输入“哥哥”,只弹出一些没印象加过的群里不知道是谁的群名片。
输入“傻逼”,有了。
点进对话框,最底下是我两年前发送五条六十秒语音和一张Uber评分截图激情辱骂陶决的记录。他隔了一周才回复,转账6666,我没收,对话就此中断。
再往上翻,是“你已添加了Dark Flame Master,现在可以开始聊天了”。
……我呸,还Dark Flame Master呢,老年中二病。
我一边毫不留情吐槽,一边把指腹按在“视频通话”的图标上,试图从那里摄取一点遥远的温度。毕竟,以现在的情况来看,钟意很有可能被换到了陶决那边。
视频打到第四次才接通,对面没开灯,画面一片漆黑,只有手机微弱的荧光照亮了小半张脸。声音传来,是我熟悉的倦懒语调:“Scarlett……?”
提着的心终于放下。
钟意像是对现状一无所知,睡眼惺忪地躲避着手机屏幕的光线,却碍于在和我通话,习惯性地时刻摆正镜头。这些小动作哪怕用陶决那张老脸做来也可爱得要命,我翘起嘴角,“在睡觉?”
“嗯……不知道为什么,好困,也好累……”
我内心激情辱骂八成又熬了通宵的陶决,脸上不动声色,“那你睡一会儿,我等等再打过来?”
“没事……”钟意打出一个绵延不绝的哈欠,“……我想听你说话。”
我眼睛一酸,不想被他看见,连忙把手机屏幕捂在胸口。微微发热的电子设备烫着皮肤,时不时传来令人安心的呼吸声,仿佛钟意真的靠在那里。
我静静地隔空拥抱着钟意,不忍心打破这份静谧,提及他身上发生的一切。
然而就是这片刻犹豫,陶决的嗓音穿透墙壁,丝毫不看气氛:
“放个鬼的水啊陶然!你浴缸早放满了,浴室里水漫金山是要开游泳馆吗?!”
我下意识吞了吞口水。
钟意的呼吸声顿住几秒。
“……在你家里的,是谁?”
(二)你的密码他的密码好像都一样
由于突发状况,我最终还是没有去洗澡,只用身上的浴巾随便擦了擦手。
而在陶决的口头导航下,钟意举着手机成功抵达洗手间,对着白惨惨的灯光确认自己的现状。
“哇……真的不是我……”
他来回切换摄像头,一会儿对准镜子,一会儿对准自己的脸。毫无紧张感的样子噎得陶决欲言又止,似乎想把刚才那句“你先不要害怕,听我慢慢解释”咽回去。
“事到如今,还是让你们互相认识一下。”
我对着视频两端介绍道——
“我男朋友Cyan,Cyan Chung,中文名字是钟意。”显而易见的炫耀。
“我哥陶决。”显而易见的嫌弃。
陶决显然领会到了这份嫌弃,翻我一眼,“那你男朋友挺粗心,聊半天都没觉得不对,还指着我说‘那是谁,跟我长得好像’……一般来说,接到视频的时候就该发现这不是自己的手机了吧?”
啧。要不是心疼钟意的身体,我早一拳捶翻这个老阴阳人。
钟意不好意思地笑了笑,“哥哥说得对,我刚才睡昏头了,听到手机响就直接解锁,这样其实不好。”
我指关节捏得咔咔响,看向陶决的目光带刀,“是谁无密码裸奔,还反咬别人一口——”
“你……你少血口喷人,我设了密码的!”陶决抗议。
钟意也在视频那头拉架:“没错,哥哥的手机确实有密码,只不过跟我的一样,我就没多想……”
陶决忽然哑巴了。
我停下掰手指的动作,不再看他,半晌,冷笑一声。
小时候,周围成年人对我父母婚姻的走向心知肚明,每次出去聚餐,我都要回答无数遍“你爸妈离婚你跟谁”。所以这件事终于发生时,我毫不意外,甚至有点雀跃。
因为——傻了吧,我跟我哥。
我一直以为陶决早在这事上与我达成共识。直到那天在机场,我死抱着行李箱不撒手,求妈妈再等叁分钟,哥哥肯定是路上耽误了,哥哥马上就来。
他说他会来。
但那天最后,还是我妈拎着哭到虚脱的我上了飞机。
当时我十二,小学刚毕业。他十八,正准备高考。
距离陶决飞来参加妈妈的葬礼,我们终于恢复联系,我的Uber账号惨遭他污染——
还有五年。
陶决还在缩着脖子装鹌鹑,我懒得理他,凑近屏幕跟钟意说话。
“你昨天怎么突然过来了呀?”
“我昨天……”钟意陷入回忆,慢吞吞往外吐字,“……Caleb过生日,叫他们实验室的人来喝酒……啊,蛋糕很好吃,有芒果夹心,我还想问他在哪里买的,下次给你带一个……”
他想着想着,记忆开始出现断片,“……但我不记得有去你家。”
我终于重新将目光投向陶决。
“不是,你怀疑我?”陶决一副被冒犯到的表情,“我灌他酒还是我绑他过来?我醒了就在这儿,你又不是不知道——”
我打断他,“钟意的手机呢?我要问一下Caleb。”
Caleb是钟意室友,比他大叁岁,今年刚过合法饮酒年龄,想也知道昨晚他们公寓是什么惨状,钟意很可能是受害者之一。
陶决兴师问罪的气势瞬间瘪掉。他摸了摸裤子口袋,又摸了摸枕头下面,最后探身看向床下,捡起钟意的手机。
“我想起来了,昨天一开始好像不在床上,难怪总觉得浑身疼……你男朋友有睡地板的习惯?”
“你以为谁都跟你一样不讲究,随便找块地方就能睡着?”
我习惯性顶他一句,抢过手机,熟练地按下自己生日解锁。
陶决看着我的动作,难得没有开口顶回来。
(三)没有一个男人能活着走出妹妹男朋友的身体
都市传说有云,没有一个女孩子能笑着走出男朋友的手机。
陶决明显知道这个说法。我在众多app里寻找通讯录时,余光捕捉到他脸上杂糅着“唯恐天下不乱”和“她要是哭了可怎么办”的微妙情绪。
然后这份情绪在他看到视频那头的钟意打着哈欠托腮等待时,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开始漏气。
陶决这种骗子,大概想象不到世界上还有像钟意一样的人存在吧。
我点开钟意的通讯录,从寥寥无几的名单里翻出Caleb的号码,按下通话。
……
打了叁遍,无人接听。
虽然差不多能猜出原因,我问:“他们昨天喝了多少?”
“便利店能买到的啤酒,每种都拿了一提回来,还有Tequila和Vodka什么的……啊,他实验室有个学长送给他几瓶——好像是叫,二……”
“二锅头?”陶决插话。
“对,二锅头!”钟意拍手,“哥哥懂得好多哦。”
钟意就是有这种让时间慢下来的能力,说话慢吞吞,夸人也软绵绵的,像只大号树懒,又像不设防在你怀里蹭来蹭去的小绵羊。
我看着陶决嘴角抽搐、想发作却不能的模样,感觉心情又好了起来。
找不出头绪的事情暂且搁下,话题跳跃到“之后该怎么办”上。
没人知道身体交换的原理和规律,但从乐观的角度考虑,它可能只是一种暂时现象(“至少小说里都这么写!”陶决振振有词),暴露出去让太多人知情反而麻烦。
也就是说,直到换回来为止,陶决和钟意都必须对外扮演彼此,而眼下相隔一万多公里和十叁小时时差的状况显然不是最佳选择。
为了避免穿帮以及它带来的一切潜在问题,最好是身为无业游民的陶决买张机票,把他的身体和里面的钟意(主要是钟意)空运过来。
“——谁无业游民?!我那叫自由职业者、自由职业者你懂不懂?做软件外包很累的好吗,我看起来闲是因为上个月基本没睡才把手里的活儿结了——”
“也就是你现在不用工作的意思吧?那更好,反正钟意不可能休学。”
我叫停陶决喋喋不休的辩解,下巴一抬,“就这么说定了,去拿我电脑订机票,现在。”
陶决啧了一声,去书房开电脑。
他离开房间后,钟意朝我眨了眨眼,凑近镜头小声道:“我其实可以休学,没关系的。”
“我哥这人就是满嘴跑火车,他说的话你听一半就行,”我摇头,“而且我要保护你的身体,肯定得跟他一起走。他一个在哪里都能工作的‘自由职业者’换我们两个休学,想得还挺美,没门。”
话音刚落,陶决杀个回马枪,倚在卧室门口用钟意的脸做他那副老阴阳人的表情。
我敢说就不怕他听,气定神闲地用鼻尖哼出一个问号。
“我想起一件事,”他说,“我签证过期了。现在重新申请,最快也要一个月。”
“继续。”
“但你和钟意的回国签证一周左右就能下来。”
“嗯,继续。”
“……所以我是真的要替他上一个月课?”
“是至少一个月。”我和善地补充。
钟意乖巧地双手合十:“麻烦你了,哥哥,作业我都会自己写的,但是这学期有一门课要做presentation……”
陶决忍无可忍:
“——谁是你哥哥啊?!”
要不是他用着钟意的身体,我怀疑他血压在这几秒内飚得比某某币还高。
(四)所有以“谈一谈”开始的对话都通往不愉快
钟意会魔法。
我早就体会过这一点。现在,轮到陶决了。
但我猜陶决一时半会儿很难接受这个事实。毕竟,他前一秒还斩钉截铁地断言“我就是从这里跳下去都不可能替他去上课”,下一秒就莫名其妙打开钟意的手机找到课表,在钟意比比划划的解释中试图弄懂到底哪门课会有突击小测。
除了魔法,也没有别的解释。
在我感叹钟意的下蛊能力果然是跟人格绑定、与外貌关系不大的时候,两人已经隔着视频交换了常用电子设备的密码,以及一系列使用注意事项。
当然,基本都是陶决在交待,钟意全程只有两句话来回轮换:
“嗯,好的。”
“哥哥你用吧,没什么需要注意的。”
——就让总想抓住破绽噎人一句的老阴阳人毫无发挥空间,甚至出于补偿心理,不知不觉开始教钟意如何使用微信支付。
我笑得捂着肚子在床上滚,被老阴阳人反手扔了个枕头:“浴巾拉好!”
陶决啰嗦起来没完,最后我和钟意打哈欠的频率都卡上了点。我催着钟意去睡觉,便挂断视频,总算要去洗一个迟来的澡。
刚起身,就被陶决抓住胳膊。
“陶然,坐下,我们谈谈。”
需要“坐下谈谈”的,一般没有好事。我先下手为强:“谈什么?谈你射我手里还是谈你——”
“陶然!”
我嬉皮笑脸地往床头一坐,双腿交迭,脚尖勾着拖鞋一晃一晃,“听着呢。”
陶决深呼吸几次,大约也知道此时死磕我的态度只会白费口舌,单刀直入道:“钟意多大?”
“十八。怎么,你还想抓早恋?”
“谈恋爱可以,但同居——你不觉得有点太早了?这应该是你们走到谈婚论嫁那一步才考虑的事情……”
这回换我深呼吸:“我们没同居。钟意有自己的住处,还有室友,你刚才没听到?”
陶决摆明不信,“你洗手台上的剃须刀片可不是这么说的。”
“……”
我沉默片刻,“我偶尔会留他过夜,有问题么?你该不会连妹妹床上的事都要管?”
为了照顾他一个老处男的心理承受力,我特意选择比较含蓄的说法,用以代替“我们做过了,就在这张床上”。但陶决还是震惊得无以复加:“你才十九——”
我轻轻呵了一声,“妈妈十九岁的时候,你已经在她肚子里了。”
“所以她才会跟那个让她十九岁就怀孕的人渣离婚!”
有理有据。
我拉开床头柜,“看,科学避孕。”
叁十六只装的超薄value pack已经用到见底,仿佛被它刺到眼睛,陶决用力闭了闭眼。
“……这不是重点。重点是你还太小——”
“我不小了,”我拿出最后一点耐心,尝试和他讲理,“我是十九岁,不是九岁。你说什么我听什么的年纪,过去了就是过去了,别再想着时过境迁才来我这里弥补,挺多余的。”
讲理果然奏效。陶决闭上嘴,静静地看着我,像妈妈葬礼结束、他披着大雨匆忙赶到的那个下午一样,似乎有很多话要说,但又什么都没说。
这样最好。
我一身轻松地站起来,“谈完了吗?我这次是真要去洗澡了。”
地板之前被陶决打扫干净,浴缸里水位过半,搁置太久,已经冷掉。我放走一部分,再注进热水,直到温度微烫,才终于把自己泡进里面。
——对付丧尸的终极武器,或许是泡澡也说不定。
我长舒一口气,漫无边际地想。如果被这样的温度包围,再冰冷的尸体也能重回人间。
甩了甩手上的水珠,我捡起因为过长的视频通话电量告急的手机,靠在浴缸边将它解锁,退出免打扰模式。
数百条短信和几十个未接来电一口气弹出来,全部来自同一个号码。
我又往水中沉了沉,只留手和半个脑袋在外,开始在回复框里敲字。
【让我想想。】
【毕竟,我一直以来都把你当作父亲。给我点时间。】
发送完毕,我丢下手机,重新把变凉的指尖浸入水中。
全身都暖和起来时,我的良心也从冬眠中苏醒,逐渐觉得自己可能对陶决有些太刻薄了。
不管怎么说,我和他流着相同的血。
谁也不无辜,全是骗子。
(五)要么都不道歉,要么一起道歉
洗完澡,刚过上午十一点。
整晚没睡的身体开始抗议。我本想睡个回笼,直接快进到晚上钟意那边起床,这样就不必跟某人大眼瞪小眼熬过剩下的白天。
……本该是这样的。
但有人一边捏着嗓子唱歌,一边在楼下叮叮咣咣不知在鼓捣什么,吵得我一闭眼就头疼。
在我蒙着被子试图入睡的五分钟内,他从残酷天使唱到哦洗海带,我不留神听进去几句,竟没有一个音在调上。
不止我耳朵脏了,钟意的嗓子也脏了。
“闭嘴——”我忍无可忍地掀开被子,朝楼下喊,“邻居会告我虐待动物!”
不能称之为歌声的歌声停了,叮咣声还在继续,话音遥遥传来。
“虐待——什么——动物——?”
我想想他被掐脖子似的唱腔,“鸡……吧。”
这回叮叮咣咣也停了:“说鸡不说吧——文明你我他——”
好家伙。
我跳下床,光脚奔到楼梯口:“我就说!文明去他妈!”
起都起来了,我索性下楼看看陶决到底在搞什么鬼。
然后就被焕然一新的厨房吓了一跳:“田螺姑娘?!”
房子是老房子,外公外婆传给妈妈,妈妈又传给了我。住进来那天起,我就没见过它这么干净的样子。
陶决端着锅铲给我面前盘子里的吐司盖上煎蛋,云淡风轻:“想道歉可以直说‘对不起’,不用给我迭称号。”
“想道歉可以直说‘对不起’,不用把烤面包机擦到反光,”我毫不退让,“那东西几百年没开过,说不定早就坏——”
陶决的视线落在餐盘里的烤吐司上。
我想起烤面包机内侧顽固的焦黑色,把餐盘推远了些。
僵持片刻。
“……我拆开清理过了,”他又往煎蛋上盖了叁片西红柿和两片午餐肉,“而且你看我像是来报恩的吗?我还债还差不多。”
看在西红柿和午餐肉的份上,行吧。
手机铃声突然响起。
陶决腾不开手,我从他裤子口袋里掏出钟意的手机,扫了眼来电显示,按下免提。
两秒后——
至少四种来自不同国家地区的口音同时传来,七嘴八舌连番发问,活像一根爆竹炸开满屋子尖叫鸡。
“——谢天谢地,哥们儿你还活着!你怎么样,还记得发生了什么吗?到Scarlett家了吗?她说了什么吗?”
“她说生日快乐,Caleb。还有,谢谢你们把她男朋友打包寄过来,”我皮笑肉不笑的表情被平静的语调如实送入话筒,“以及她想问,你们给她男朋友喝酒了,对吗?”
尖叫鸡们一瞬间安静下来。半晌,离话筒最近、操着西海岸口音的昨日寿星结结巴巴:
“……这、这个,你听我解释……”
钟意没满二十一,只能喝准备用来兑酒的果汁和苏打水——至少一开始是这样说好的。
然而一群平时埋头科研、难得放飞一次的单身汉喝到后面,就连自己拿着谁的杯子都搞不清了。直到钟意迷迷糊糊醉倒在沙发上,他们才发现那杯果汁并不完全是果汁。
见钟意抱着沙发靠枕叫“Scarlett”,几个脑子进酒的家伙一合计,便给他打了辆车。据他们说,钟意上车的时候看上去很清醒,还能报我家地址,他们这才放心让他自己过来。
“就、就是这样,Cyan没事吧?”
跟女朋友的哥哥换了身体算不算有事?
但眼下还不能确定身体交换的原因,我不好迁怒,只能就事论事:“运气好不等于没有危险。Caleb,你们让一个喝醉的未成年人独自上陌生人的车,他看起来再清醒也不代表这没问题。”
对面蔫蔫地回答:“我很抱歉,Scarlett,真的……”
“既然你觉得抱歉,”我接道,“Cyan之后会在我这里住一个月左右。这段时间,他那份房租你看着办吧——总比付罚款和吊销驾照好,不是么?”
说完,我直截了当地挂断电话。
我审问Caleb期间,陶决吃完了他那份早午餐,正站在水池前洗盘子。钟意出现之谜水落石出,我看着他毫无表示的背影,扯扯嘴角。
“你现在总该相信了?我和钟意没有同居。”
“但你给了他钥匙。”
“以防我死在家里没人收尸。”
我笑眯眯地拿起叁明治,目送陶决一言不发走开,感觉放软的吐司不知为何,分外酥脆。
注意力回到自己身上,才发现贴着地砖的脚趾已经冷得蜷缩起来。我伸长了腿找到桌下的拖鞋,总算得救,往里一蹬。
……嗯?尺码好像不对。
想起被我忘在楼上的拖鞋,再想起某人走掉时好像特别安静,连脚步声都没有,我又咬了口叁明治。
西红柿切太薄,午餐肉排列的方向不对,身为灵魂的煎蛋居然是全熟。
……
…………就,勉勉强强,一般好吃吧。
(六)指法,呼吸,节奏,暗杀
大约以为我那句“死在家里没人收尸”是故意刺他,陶决整个人进入了静音加隐身模式。直到晚上钟意打来视频,他才像个幽灵似的,无声无息从这座房子某个黑漆漆的角落浮现,挤占我本不富裕的手机画面。
彼时我正盯着在洒满阳光的窗边瘫成一条的钟意,享受某种无限接近于云吸猫的极致愉悦,定睛一看我自己这头的视频小窗多了张脸,差点当场翻下椅子。
陶决“啪”地按开卧室顶灯,站在门口强行给这场无中生有、八成是挟私报复的惊吓上价值:“怕了吗?怕就下次记得开灯,摸黑玩手机迟早要瞎。”
……行,可真行,太行了。
我又想文明去他妈了。钟意还在,忍一忍。
结果,陶决竟然不是专程来搞我一下的。
他还带来一个消息:他下午刚刚提交签证申请,替钟意约到了两周后的大使馆面签。
收获钟意十足诚恳但中文有待进步的夸夸:“哥哥好快哦。”
我趁乱跟上:“哥哥好——快——哦——”
被当头一掌劈在脑门。
陶决把我脑袋推开,行云流水地跟钟意加上了微信,打算在之后的两周里一边带他整理材料,一边加急训练他如何以“陶决”的身份通过面签。
与钟意的独处时光被横插一脚,但总归是为了一个月后重逢,我再不情愿也只能让位,无所事事地开始犯困。
视频是什么时候挂断的,我并不确定。实际上,我甚至不确定到底有没有挂断,也不确定自己是怎么到了床上。
意识仿佛离开身体,漂浮着穿过走廊,抵达尽头的琴房。
羊毛隔音窗帘挡住半扇月色,另一半披在钟意背后,像给他画了条尾巴。我伸手去摸,被他牵住指尖,一根一根亲吻。
好痒。我逗他:“快点,就现在,考你那首曲子的指法。”
他“诶”了一声,眼睛里却盛着一点得意,虚虚张开十指,指尖抵着我指尖,开始无声演奏。
钟意很聪明,只是没开音乐这扇窗。这么多年下来,就那一首曲子,我反反复复地教,最后还是靠死记硬背指法才学会。
……得意个什么啊,指法倒是对了,节奏一塌糊涂。
我勾住他脖子,手指滑入毛茸茸的发间,“我教你。”
节奏就像呼吸。
开心时轻快一些,低落时沉闷一些。
被情欲浸染,下身湿透时,会乱一些。
钟意的手指修长干净,如果微微用力,手背上平时不甚明显的筋络会浮起来,有种在他身上很少见、带一点禁忌意味的情色感。适合弹琴,适合陶艺,适合绘画,适合一切能让它们动起来的事情。
或许也包括指交。但他将两根手指缓缓送进我身体里时,我仍然不可避免地产生“暴殄天物”的想法。
“钟意,钟意……”我大腿内侧抖得停不下来,小声叫他名字。
凌乱的水音混着喘息,一下又一下。我吸气,他抵进深处挤压软黏的穴肉;我呼气,他拨弄外侧肿大的花珠。
“是这样吗?”钟意鼻尖被我身上的热气蒸出一点汗,话音带笑,“我好像有点明白节奏了。”
他真的很聪明,死记硬背只需要背一遍。
但还不够,还不够。
我揪他衣领,“钟意,亲亲我……”
渴望已久的吻落在唇上,我绷紧身体,头脑昏聩,几乎想要在无孔不入的颤栗中,将他的手指永远留在那里。
我昏昏沉沉掀开被子,赤足走向琴房。
人影坐在琴凳上,仍是半扇月光,仍是那件衬衣。
潮热的梦褪去,只留下腿间满溢出来的湿润。比起在暗夜中疯长、如猛兽出笼的欲望,更像满满一浴缸冷掉的洗澡水,必须要放掉一些什么,再注入一些什么,才能重新暖和过来。
想要他。
想吻他后颈。想咬他耳垂。想撕坏那件衬衣,按他的脸在身下。想舔湿他手指,然后摇晃着腰坐下去,把他整根吃进体内。
我悄悄靠近,向那个背影伸出手。
陶决猛然惊醒,吓了一跳:“你干什么?!”
“暗杀你,受死吧。”我说。
——————
暗杀,指陶然的性欲被我半途扼杀
陶然:我谢谢你哦
(七)陶决:我妹啊,她可真是个狼人
……哈?
陶决真真切切一头雾水,随即醒悟,陶然大概是在复制今晚视频时的惊吓。
他越来越怪脾气的妹妹倒没有真的掏出一把刀来,心狠手辣捅他个对穿。她仅仅抱着双臂,亮出她一贯锋利的语气:“在这儿打什么瞌睡?又不是没给你准备房间。”
“我想事情,一不小心。”
陶决活动了一下因坐着打瞌睡变得僵硬的肩颈,下一秒便听陶然不悦道:“拜托你好好保护钟意的颈椎。他才十八,别让他承受这个年纪不该承受的毛病。”
他含糊应了声是,离开琴凳,准备回客房去睡。
陶然不让路。他正想绕过她,面前忽地掉下一句“想弹么”。
陶决一时没反应过来,听成谈话的谈,还有些意外——那应该是陶然现在最不愿意跟他做的事。
陶然抬起下巴,指指他背后那架叁角钢琴。
——想弹么?
陶决头也没回,“不想。早忘干净了。”
“真可惜,”陶然声调欢快,“妈妈最喜欢听你弹琴了。”
他读出几分恶意来,细微而诡谲,让他下意识将目光定在她脸上。
女孩皮肤透白,半张脸覆着月辉,半张脸浸在阴影里。她迎着他视线,很乖巧地笑了一下,那个笑容让他想起过去,想起曾经满口“哥哥最棒”、无论他做什么都喜欢跟着学的小姑娘。
但小姑娘不会这样说:
“我其实没那么喜欢弹琴。妈妈让我继续练,还买了琴、装修这间琴房,只是因为你喜欢、你擅长。”
“后悔吗,陶决?如果你当初没骗我,它就会是你的。我拥有的一切,经历的一切……都会是你的。”
“可惜——”她摇摇头,遗憾地下了结论,“你不守信,也不守时。”
妈妈去世那年,陶决还没开始接国外的工作。有时候客户一句话下来,就得连夜打包行李,飞去另座城市赴一场毫无必要的会。
他的时间表拥挤得像早高峰地铁,一个月要睡好几次机场,把陶然邮件里写的葬礼时间排进去几乎是个不可能的任务。
但他还是腾出了一天。
那一天,暴雨、航班延误、海关电脑故障……墨菲定律弹无虚发。
奔波的终点,少女手撑与她单薄体型不符的巨大黑伞,葬礼已经结束,会场空无一人。
“你终于来了,”她说,“可是太晚了。”
小姑娘蓄起长发,穿上庄重肃穆的黑裙,眉眼依旧很像他。
也正是她,给他错误的时间,为他安上莫须有的罪名……
降下延迟了五年的惩罚。
陶然记仇也不记仇,为了报复可以一直等待,报复过后又能立刻放下。两年前她在机场安检口外朝他比中指时,他以为他们已经和好了。
可眼前的陶然,在时不时刺他一句的行为背后,逐渐露出更加深层的恶意与怨恨。那显然不是为了一个Uber账号差评,甚至不单单因为他莫名其妙占据了她男朋友的身体。
陶决感觉自己像在看月亮。随心所欲、变化莫测、隐喻着疯狂的星体,每次抬头都变个样子,却每一个都不是它本来模样。
“钟意用什么牌子的剃须刀?”他突然问,“我那把前两天刚坏了,他估计不会用淘宝。”
陶然毫无防备地歪了歪头。
陶决无奈,“……我觉得也是。那他用电动还是手动?”
“你可以都买,”陶然打着哈欠转身,又回到那副浑不吝的德性,“万一他想拿你的脸练练手呢?”
讨债鬼来了又走,陶决注意到面前的地板有什么在反光。
他蹲下来用指腹沾了一点。透明的,像是水滴,触感黏滑,气味——
……不是水滴。他猛地察觉,受惊似的后退一大步,使劲用衣服下摆擦手。
然而黏腻的手感仿佛烙印在脑内,挥之不去,甚至由于心理作用,开始带上不属于他的体温,迫使他直面某件他既想不通缘由也找不到借口的事情。
那是钟意加上微信后发来的第一句话——
【哥哥,可以买电动剃须刀吗?我不会用手动的那种……】
陶然洗手台上放着的,是双面手动剃须刀的替换刀片。
会使用它的人,如果不是钟意,是谁?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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陶决(疲惫):我为什么睡不着,主要是因为我妹给我表演了一个月下变身。
(八)谎言尝起来像煎蛋加一点番茄酱
一早起来,陶决举手投足都透着诡异。看到我下楼,他颠勺的手一抖,两个流心煎蛋像同极相斥的磁铁,各自朝反方向飞去。
我掉转手机镜头,对准手忙脚乱接蛋的陶决,“看,人类早期驯服野生平底锅的珍贵画面。”
钟意在那头配合地鼓掌。
力挽狂澜的平底锅训练师似乎想翻我一眼,目光飞到半路,后劲不足,咻地缩了回去。
这事得从我坏掉的卧室门说起。
老房子多少会有点无伤大雅的小毛病,修或不修都是一样的麻烦,难免让人心怀侥幸,总想着再忍忍。
久而久之,人会被房子驯化,养成一套独特的、外来者难以理解的生活方式。有人永远不会同时打开某两个房间的灯,有人只能坐在长沙发的正中间,有人养成了跳过楼梯某一阶的肌肉记忆……
也有人的卧室门形同虚设。
木质门板变形已久,关得上,只是一推就开,都用不着拧门把手。我平时独居,偶尔留钟意过夜,没什么非要关门的理由,早已放弃和它斗智斗勇。
当然,我昨晚还是关了门。不为别的,只为隔音——再被陶决用那种见血封喉的歌声吵醒一次,我可能会弑兄。
但我昨晚仍然睡得很碎片化,梦做了一个又一个,梦里的钟意蛊到我醒来后还浑身发软。所以陶决喊我吃早饭时,我也没料到,这门太久不用,从一推就开变成了一敲就开。
当时我正在紧要关头,腰臀高翘着跪趴在床上,同时把吮吸和入体开高了一档,脸埋进被子里,假装被钟意捞着腰从后面贯穿。
我运气说好也好,正对着门的是脑袋而非生殖器;但说差也差,拔出小玩具时不慎手滑,它飞入我充当睡衣的宽松T恤下摆,然后滑滑梯一样……
从领口掉了出来。
还在动。
小黄文里自慰被人看到,紧张之下直接在对方眼前高潮的桥段?不存在的。
尴尬使我秒变撒哈拉沙漠。
两秒间,我脑子里疯狂刷过几百条“只要有人比我更尴尬,我就不尴尬”和“天下武功唯快不破”。
于是我抢在陶决有任何动静前,拉好衣服,坐直身体,捡起那根V形振动棒,坚定不移地在空中挥了挥,指着他字正腔圆:“除你武器。”
不愧是让救世主几度打败大魔王的咒语,击退效果一绝。陶决至今还卡在哑口无言的阶段,这顿早饭因而吃得很安静,他全程除了礼貌性地跟钟意打了个招呼外,一声不吭。
今天起得晚,钟意那边已经快到半夜,开始犯困。我哼哼唧唧缠了他一会儿,挂掉视频,再抬眼便看到陶决欲言又止止言又欲,好像知道了太多不该知道的,又好像在努力装作什么都不知道。
为了不让尴尬回流到我这边,我决定放着他不管。
陶决用叉子戳着面目全非的煎蛋,金属划在瓷盘上,拉扯出一声长而刺耳的噪音。条件反射之下,我不得不分一些注意力到他身上。
他清了清嗓子,“陶然,你应该知道,忠诚是感情里很重要的一部分……”
琢磨半天,就这?
我甚至觉得有点好笑,“你不是吧陶决,这就要替钟意给我上贞操锁了?玩具也不行?”
陶决噎了一下,咳嗽起来,“……没,我没说这个……”
“……”我反复咀嚼“没说这个”的言外之意,发现不论从哪种角度理解都只有一种意思,“你怀疑我——劈腿?”
陶决紧紧闭着嘴巴,咳得更厉害了。
就离谱。
离谱到我想生气都提不起劲:“说说你的思路吧大侦探,不然这个沾满番茄酱的盘子下一秒就在你脸上了。”
他吸了口气,不再继续绕圈子,“……你没说实话。”
我手指敲敲桌面,催促他继续表演。
“洗手台上的刀片。你暗示我,让我以为是钟意,但按他的说法,他根本不会用手动剃须刀,”陶决点开微信,给我看钟意发给他的那条消息,“也就是说,你们之中有人撒谎。”
潜台词再明显不过。
“你觉得是我?”我笑出来,“你才认识他多久,我在你眼里这么没信用?”
“……”
在陶决的不否认中,我逐渐摸到缘由:“该不会,因为妈妈葬礼那件事,你一直觉得我是个撒谎精?你怎么不看看你自己——”
“所以刀片是谁的?”陶决没接我的话头,“你说,我就会信。只要你肯说。”
果然还是绕不过这个问题。指尖又开始隐隐发冷,我用力攥了攥它们,压平不稳的呼吸:“……这有什么好追问?就算我真的劈腿,你不是应该无条件站我这边吗?”
他似乎料到我不会正面回答,叹了口气。
“就是站你这边,才劝你及时止损。会插足别人感情的人,怎么可能认真对待感情?你把自己交给那种人迟早要受伤。”
说得可真好。
现在倒摆出一副好哥哥的样子,早干什么去了?
烦躁和疲惫同时涌上,像某种腐蚀性液体从胃袋底部反流,趁我防御松懈的空档化为语言,无差别攻击面前的一切。
“陶决,你搞清楚。我不介意有个失联很多年突然冒出来的哥哥,但我不需要监护人,更不需要有谁自以为是地对我说教、插手我的生活。”
我盯着他,一字一句。
“如果你不能摆正自己的位置,等你和钟意换回来,我们还是像以前那样,别再联系了。”
(九)重回十八岁
春假最后两天在我和陶决的沉默中度过。
他每天叁顿准时叫我吃饭,我每天下午准时带他出去买菜、添置生活用品。我们只维持最低限度的交流,各自跟钟意对接,明明在同一屋檐下,却像小组作业里永远对不上时间的幽灵组员。
原本我并不后悔说出那些话,但随着沉默的时间延长,连钟意也察觉异样,提醒我明天上课,记得照顾一下陶决。
“哥哥把能处理的事情都处理完了,我什么也不用做,他还要边工作边替我上课,压力其实全堆积在他那边……”
“变成这种局面又不是你的错,”我按下刚冒头的一点点愧疚,安慰钟意也安慰自己,“别担心啦,我会看好他,不会让他出问题的。”
Flag立得太随便,迟早要回收。
上午的课结束后,我在约好的地方干等十五分钟,陶决电话不接,消息不回,人也不知去向。
我从他前一节课教室找到下一节课教室,又去餐厅绕了一圈,几乎在东校区走满两个来回,才等来一个没有任何解释的定位。
我憋着满肚子气赶到现场,望见孤零零坐在长椅上的人影,“钟意滤镜”下意识开启,气顿时消了一半。再走近些,便连剩下那半也漏干净了。
钟意性子松弛,这几年身高又蹿得快,哪怕懒懒散散瘫在那里,姿态也是舒展开的。此时他身体里换成陶决,明明外表还是我熟悉的那个男孩子,却多出几分格格不入的紧绷感,不像个啰嗦又麻烦的成年男人,倒像浑身炸毛的小猫,让人很难再和他计较。
我站到他面前,“手机没信号,也连不上网,还迷路了?”
陶决缓缓抬头看我,猫与成年男人的影子各自晃了晃,收束成一个。接着他举起手机,满屏红色感叹号,只有定位那条发送成功。至于没发出去的文字,倒是都跟我的猜测对得上。
我只想不通一件事:“你迷路能跑这么远?过了天桥就是西校区了。”
“……我也不想的,”陶决无奈道,“我本来站着等你,突然涌出一群人在那边搞快闪。我被他们卷进人流里,再挤出来就到这儿了。”
然后他还不方便找人求助——接了两年跨国工作,现在陶决英文水准足够糊弄,唯独口音一听就要露馅。上课那边有钟意写邮件给教授,自称“身体原因需要避免使用声带”,但日常生活还得靠他自觉当哑巴。
再者,钟意的人际关系简单归简单,但跟谁都能聊上两句,很难在短时间内让陶决全部记住。万一好巧不巧,问路问到熟人,又是一桩大麻烦。
“行吧,”我在他旁边坐下,后知后觉地发现背上出了一层汗,腿脚也开始酸痛,“……我先歇歇。”
陶决颇为意外地看我一眼,递来一瓶没开过的矿泉水。
或许因为在扮演钟意,陶决并没有摆出他平时做哥哥的态度。微妙的陌生感加持之下,我握着那瓶水,在“理所应当”和“拿人手短”间,终究是后者占了上风。
再次降临的沉默因而变得难以忽略。
“呃……”我重新建立对话,“上午的课怎么样?”
“还行。”陶决回答。
我抠着瓶盖上一条条棱,绞尽脑汁延续话题:“大一的课对你来说应该挺简单吧?你都毕业好几年了……”
话一出口,就连我自己也觉得太过牵强,有尬吹的嫌疑。但陶决上学时成绩向来很好,在这方面并不谦虚,应该会吃这套才对……
却听陶决道:“没有。”
“我没去高考,”他盯着自己膝盖,“食物中毒,在医院躺了七天。”
塑料瓶被我捏出嘎吱一声。
“那你后来……?”
他嘴唇动了动,咽回一个看着像是“那个人渣”的口型:“他不想出钱给我复读,我就出去打工,自己学编程……其实没什么差别,累是累了点,但挺挣钱的。”
“……妈妈知道吗?”
陶决摇头,“我都成年了。而且当初是我自己选择不跟她走,哪好意思一转头就找她。”
这是他第一次谈起七年前。
那一天,我哭到虚脱,被妈妈连拉带拽弄上飞机,终于接受现实,决定从此忘了自己有个哥哥。然而就算在那时,我也不得不承认,陶决肯定会过得比我好。
成绩优异、多才多艺,一个人就能组成一支乐队,有点无伤大雅的张扬顽劣,却又有那个年纪男生中少见的温柔细心,走到哪里都闪闪发光、没有人会不喜欢的陶决……哪怕他丢掉我,变成个讨厌的骗子,也会一路闪闪发光下去。
而不是像我一样,背井离乡,眼看自己落入深渊。
现在这又算什么?
带着香味的纸巾飘过来,像团云朵,糊在我脸上时却有几分故意为之的粗暴:“汗流眼睛里了,擦擦。”
我抓起纸巾,胡乱抹了把脸,凑到他耳边用力擤鼻涕。
(十)中国人在美国校园日剧跑,不失为一种文化
“你小时候,我也这样找过你一回。”陶决说。
“啊,我数学没及格那次?”
“对对,你考了二十分,不敢回家——”
“叁十分,”我纠正,“我写对了最后一道大题。”
陶决扯扯嘴角,表情好像在说“这有差别吗”。
那是我小学时候的事。
叁十分的数学卷子,拿着烫手极了。我磨蹭到家门口,思前想后不敢进去,干脆把书包往小区楼下一扔,自己跑走躲清静。
陶决拎着我书包,找遍附近每一个公园每一个能藏人的角落。傍晚时分,他在离家不远的废弃滑梯旁打开一罐可乐却不喝,这才把我勾引出来。
我白他一眼,“勾引什么勾引,谁馋你可乐,我那是看不下去!”
“你还说‘快住手,放掉碳酸饮料的气是犯罪’,”他满眼促狭,“笑死我了。”
“有问题吗?碳酸警察今晚就敲你家门,我跟你说你可别不信——”我一本正经地恐吓道。
然后呢?
然后陶决一手拿可乐,一手拉我胳膊,把我提溜出滑梯洞。我们在落满灰尘的长椅上坐下,可乐自然到了我手里。
我吨一口可乐,打一个气泡嗝,后面跟一句抱怨,活像借酒浇愁的醉鬼。
——叁十分怎么了,我就问全班做出最后一道大题的人除了我还有谁……还!有!谁!
——可是、可是妈妈才不管这个……她才不在乎我能不能做出别人做不出的题,她肯定会骂死我……
——要是你也考叁十分,妈妈肯定还是只骂我,妈妈从来都不喜欢我……
——妈妈就只喜欢你!不管你做什么,你考一百分还是叁十分,弹钢琴还是弹棉花,妈妈都只喜欢你……
——她就不能……也喜欢我一下嘛……呜……
陶决蹲在我面前,拿走我手里捏变形的空易拉罐。
“那我只喜欢你,行不行?”
太阳即将落山,露在地平线外那一截好像数学老师欲盖弥彰的秃顶;路灯还没亮起,废弃游乐设施褪去白日的无害,逐渐蒙上恐怖片滤镜般的颜色。
整个画面中,唯一令人安心的亮光落在陶决眼底。
我哪里见过这种架势,呆怔道:“等、等量代换……?”
“不是等量,比那还要多得多,”陶决的手搭在我膝盖上,热乎乎的,“我最喜欢你,连妈妈的份一起喜欢你,比所有人都更喜欢你——怎么样?”
我抽抽鼻子,“……勉勉强强可以?”
“勉勉强强?”陶决咧开嘴角,威胁似的呲牙,“给你个机会再回答一遍。”
我腾地站起来,立正敬礼:“超级可以,完全可以,只要是哥哥都可以!”
陶决忍不住笑了,笑完又抬手弹我脑门,“什么啊这都是。”
“……所以,”披着钟意身体的陶决煞有介事,“我一直没问,你到底做了什么才会只有叁十分?”
“我倒着做卷子,只来得及写完最后一道大题,”我面无表情回答,“别问为什么,问就是小学生日常生活中最基本的装逼需求。”
陶决哑口无言。
我瞄了眼手机,大惊失色:“还有五分钟上课!”
“五分钟,应该还好吧?”
陶决慢吞吞站起来,一个动作花掉足足五秒,仿佛钟意又回到了这具身体。
我却没空停下来欣赏这五秒。
“一点也不好!教室在东校区另一头,我们要跑对角线,十分钟能到都谢天谢地!”
我一把拽起陶决,像那天为了赶在夜幕降下前回到家,他拉着我跑起来时那样,紧紧攥住他的手,全速冲了出去。
暂时忘记中间发生的欺骗、背叛、一切。
“——十八岁男孩子的身体各种意义上都很好用啦,你倒是跑起来呀!”
“……陶然!”
被我神来一笔的荤段子打个措手不及,陶决手心温度骤升。大约很快想起要装哑巴,压低的声音藏着一点恼,从我身后隐隐传来:“……什么啊这都是……”
(十一)达摩克利斯之剑
我和钟意专业接近,课表重合度很高,这学期只有周一上午是分开上课。
有我全天候照看,陶决的大学生活第一周,抛开在食堂与钟意的熟人打手势聊了十分钟差点被看穿,抛开无数次为了躲人不得不进行某种名为秦王绕柱的极限运动,再抛开突击测验中他无视我递的小抄奋笔疾书……
……勉强可以算有惊无险。
我与他之间原本岌岌可危的战友情,在这些小风小浪冲击下,达到了一种前所未有的高度。
但还没高到我可以完全放心,相信他不会去跟钟意讨论他在我浴室洗手台上的发现。
——要知道,他们为了让口音相互传染,现在每天至少视频一小时,聊什么都不奇怪。甚至我某次路过陶决房间,听到他带着钟意在高强度报菜名……
一个敢教一个敢学,只有我在门外听得心惊胆战,一方面怕我好好一个男朋友被带歪,另一方面也怕陶决把他捕风捉影的猜测说漏嘴。
剃须刀片像悬在我头顶的达摩克利斯之剑,一天没有说清,就一天不得安宁。
但我又能告诉陶决什么呢?除了“那是个彻头彻尾的错误”以外。
我清清嗓子,“所以,我现在要把它扔掉。”
陶决头也不抬,木制肉槌一下下敲在案板上,将红红白白的肉泥捶打松软:“毁尸灭迹?”
……现在这个画面你比我更像变态杀人犯好吗?!
“是改正错误。”我咽回溜到嘴边的吐槽,纠正道。
敲肉声从四四拍变成四叁拍,“什么错误?”
“这不重要,重要的是它不会再发生了,”我拍桌子划重点,“更重要的是我没有劈腿,你别去跟钟意瞎说。”
又变成八六拍,落槌时肉沫飞溅,“你觉得我会去瞎说?”
……这还真说不准。
陶决这人,看着不像循规蹈矩的类型,但正直也好迂腐也罢,他总是有一种奇怪的道德感。就算我被他骗过,至今仍对他抱有信任危机,也不得不承认——
如果他真觉得我对钟意骗身骗心还见异思迁,会顾念亲情替我隐瞒的可能性基本为零。
“……我当然希望你不会,”我只能说,“但我也是真的没法跟你解释它到底什么来头。所以,只有一个折中的办法……”
我捏着还没拆开包装的剃须刀片,扬手甩进垃圾桶。
“我扔掉它,就当从来没拿到过。你扔掉你的怀疑,就当从来没看见过。成交?”
陶决终于捶完肉馅,看了眼躺在垃圾桶底端的刀片。
“成交。”
晚饭是淋上一层黑胡椒酱汁的汉堡肉。配上奶油玉米土豆泥,颜色鲜亮的胡萝卜,唯一的败笔是放了两朵我不喜欢的西兰花。
“吃到讨厌的东西会做噩梦——”
我痛苦地趴在桌上,手指蘸着灌装冰可乐表面流下的水珠,歪歪扭扭地写“凶手是陶冫”。
对此,陶决表示:“吃。不然我就。你懂的。”
所以我早就知道今晚不会做什么好梦了。
然而知道是一回事,看到又是另一回事。
最开始是小时候,妈妈的手按住我,不准我挑走碗里的西兰花。
那只手变成男人的手。
握着手机的,男人的手。手机上时而播放画面,时而疯狂弹出电话和短信,时而钻出另一只手,五指大张。
我向后退去,踩空跌落,不停下坠……
坠入一片纯白。
白色的床单接住我,白色的被子裹住我。
好像掉进一堆羽毛,整个人轻飘飘的,浑身都暖和起来。
要是能一直待在这里,不用出去就好啦。
我扭头,看向躺在旁边的妈妈。
她的头发被梳理得整整齐齐,枕在脑后,露出眼角的小痣,和她最喜欢戴的珍珠耳钉。
妈妈也转过头来看我。
脖子弯折成不可能的角度,半张脸血肉模糊,眼球脱垂出来,另一只耳朵已经不见。
她说:“是你。”
……啊。
是我。
我丢了东西。
要找到它。
黑胡椒酱汁浸透纸巾,没能成为汉堡肉的肉末发出腥臭。
玉米粒倒空的铝罐滚落地面,喀啦一声。
胡萝卜皮黏在手背上,好像长出鲜红的鳞片。
西兰花。
一朵在我肚子里,一朵被我藏在最下层,就不会有人发现我其实扔掉了西兰花。
在西兰花下面,还有被我更早地抛弃在那里的东西。
我丢了东西。
要找到它。
(十二)小浣熊夜袭垃圾桶
陶决举着手机,仔细看了半夜,也没能从字缝里看出字来。
设定成五分钟的自动锁屏,屏幕暗了亮亮了暗,始终停在微信聊天框。
那是晚饭之后不久,钟意发来的一条消息——
【陶然最近……有什么异常吗?】
异常,顾名思义,指和平常不同。
问题在于陶决根本不知道陶然的“平常”是什么样子。
他在过去七年里只见过一面、联系不超过叁次的妹妹,究竟有着怎样的日常生活……他绝不会比问出这句话的钟意更清楚。
毕竟据钟意所说,他和陶然在她十二岁那年就认识了。
同一所初中,同一所高中,同一年进入大学……在成为男女朋友之前,他们原本就是彼此最亲密的友人。
相比起来,一个偶尔还会以为妹妹才十二岁的失职兄长能看出什么?
他只觉得十九岁的陶然从头到脚都异常。
关于自己的妹妹,如果有什么是陶决可以确信的,那就是——她厌恶谎言。
不仅讨厌被欺骗,也讨厌去欺骗。
这并不代表陶然不会说谎。只是,她明明可以把叁十分改成八十分,却选择在废弃滑梯里蹲到膝盖发麻、手脚冰凉;明明可以让他独自面对空荡荡的葬礼会场,此后余生都困惑于那天到底是不是他自己耽误了时间,却选择留下来坦白真相。
仿佛刻意要达成某种平衡,她的每一个谎言,最终都是在惩罚她自己。
……然而,这仅仅是陶决过去所知道的陶然。
卧室床头柜的避孕套,琴房地板上的水滴,那天早上敲开她房门不小心看到的画面……一切一切都在提醒他,陶然已经不是记忆里那个小姑娘。
他轻易被一罐可乐收买的、率直且好懂的妹妹,早已在他不知道的地方,独自完成了从小学生到成年人的转变。
她还是把可乐当水喝,还是不爱吃西兰花,却很可能已经习惯了说谎。
他甚至不能断言“陶然绝无可能对感情不忠”。那是她成长中他无从了解的部分,他过去选择缺席,现在便无权探听。
——陶然最近有什么异常?
陶决不得不承认,如果要回答这个问题,他只能站在同居一室的室友、甚至陌生人的角度,分析短短一周内的观察。
作为兄长,他给不出任何有价值的答案。
【怎么算异常?】
距离钟意那条消息已经超过五个小时,但对面很快来了回复:【比如,总睡不醒,或者总睡不着……】
陶决皱了皱眉,还没开始打字,便看到钟意发来的下一句。
【或者,周围突然出现她平时不会用到的东西。】
躺在垃圾桶底的剃须刀片突兀地跳入脑海。
毕竟晚饭时刚刚答应了陶然,陶决模棱两可地问:【我会注意。如果有要怎么办?】
对面“正在输入”了半天,最终放弃打字,发来一条语音。
连报菜名都像唱催眠曲的人,语气分外严肃,甚至能听出一丝被压抑过的急切。
“——绝对,不要让她靠近那件东西。”
喀啦。
几乎在语音播放完的同一秒,细微声响传来。
像铝罐落地。
纷杂的头绪中,有什么一闪而过。来不及犹豫,陶决扔下手机,夺门而出。
哗啦。
啪嗒。
沙沙——
跪在厨房地砖上的背影太过专注,全然注意不到身后有人靠近,几乎将整个头伸进垃圾桶。
以她为圆心,厨余垃圾散落一地,如同某种常人难以理解的仪式。
“……陶然。”
半夜掏垃圾的小浣熊不吱声,一个空易拉罐被扔出来。
“陶然。”
压扁的牛奶盒被扔出来。
“陶然!”
团成一团的厨房纸被扔出来。
她终于摸到她要找的东西,浑身发着抖,尝试撕开包装。
陶决劈手夺下那东西,把她扯进怀里,一手牢牢摁住后背,一手从她乱糟糟的发顶撸到发梢。
“没事了,陶然,没事了……”
半晌。
“……没个屁事,”她牙齿咯吱打颤,“冷。”
(十三)你看的是钟意,跟我陶决有什么关系
满身垃圾味自然上不了床,被子更没得盖。陶决放好热水,把我推进浴室,片刻后他自己也挤了进来。
我睡衣——确切来说是一件最大号T恤——正脱到一半,不上不下地停住动作,缓缓打出一个问号。
他倒是十分自然地回身关门,还催促道:“露个肚子干什么,你不冷?赶紧进去泡。”
“……我要脱衣服了。”
“谁看你,”陶决头也不回,给我一个面壁的背影,“你小时候澡都是我洗的,尿布也是我换,你六岁尿床我半夜洗床单到四点,第二天考试差点睡着……”
我听得头疼,打断他,“你非得在这儿?”
“我非得在这儿,”他说,“我要确认你不会出事。”
“……”
考虑到自己刚做出的事,我没法反驳他。
行吧。
我麻利地脱掉T恤和内裤,将肩膀以下埋进热水里。体内最后一点寒意被水温驱散,声线终于不再发抖。
“来都来了,反正你也一身臭味,不如一起泡?”
在他开口拒绝前,我继续道:“不泡就出去。有人杵在墙边我不能放松。”
接下来无非就是比谁脸皮厚——我已经预判到陶决会迫于矜持,不得不还我清净了。
然而他只沉默几秒,便开始对着墙脱衣服。
……???
这还是陶决??
我试探地叫了叫他,收到一声短促的冷笑。他扔下上衣转过身来,视线严格停留在我脖子以上。
“你要看就看。反正你看的是钟意,跟我陶决有什么关系。”
然后他叁下两下把裤子也脱了,跨进对两个人来说并不宽敞的浴缸。
驱逐战术失败,小算盘暴露无遗,我被他一通操作闹得没心思欣赏钟意的腹肌,只好抱膝坐着,嘟哝:“好挤。”
陶决似乎也没料到,以不碰到我为前提,把钟意一米八出头的身高压缩进浴缸会这么难,闻言眉梢大跳,表情管理几近失控:“闭嘴。”
口头冲突上升到肢体冲突前,我和陶决终于同时在浴缸里伸开了腿。
倒不是突然有个完美的领土分割方式从天而降——只是我们都挣扎累了,所以决定随它去。
就像两只争先恐后把自己塞进玻璃花瓶的猫,在被挤压的空间中逐渐成为流体,于是总算能与彼此和解,各自摆着“生鱼忧患,死鱼安乐”的表情瘫了下来。
“闲着无聊,来抽积木吧。”陶决冷不丁出声。
“?”
“不是真的那种,我们换一种玩法,”他解释道,“一人说一个自己的秘密,后一个人必须说出比前一个人更大的秘密,才算安全抽出积木、放到最顶层。如果说不出来,就算作积木倒塌。”
什么乱七八糟的规则,而且又没有一个客观的标准来判定秘密大小……
我打个哈欠,兴趣缺缺,“没意思,你自己玩。”
“你怕了?”陶决尾音上扬,带出一声哼笑。
……呵。
我困意全消。
“那也是你先怕,”我双手交叉抱在胸前,不慌不忙应战,“我小时候会溜进你房间看你床底下的本子。”
“你在诈我,”陶决不为所动,“全世界男人床底下都有本子,如果他们看本子的话。”
我送他一个“你对近在咫尺的风暴一无所知”的怜悯眼神。
“还有书架从上往下数第二排最右边,藏在曲奇铁盒里面那些。嗯——捆绑、制服、触手、ntr、叁人行……爱好还挺广泛的,但我真觉得你可以再挑一挑画风,胸大到那个程度已经算猎奇了。”
陶决抓住浴缸沿,表情僵硬,“……你那时候几岁?”
“我当然可以告诉你,但你确定要一开始就接这么大的秘密?游戏难度会变成地狱级哦。”
“……不用了,谢谢,”他虚弱地往水里滑了几厘米,决定先抽下一块积木,“我小时候特别不喜欢练琴,直到妈妈怀了你。她非得让我弹给你听,说是胎教什么的,我才慢慢喜欢上弹琴。”
“真的假的?”我扯扯嘴角,“妈妈每次都说你又有天赋又努力,练琴从来不用她操心,跟我比不知道强多少倍。”
陶决愣了愣,垂下眼帘,“真的。我骗你有什么好处?”
谁知道呢?又不是没骗过。
我不接话茬,径自开启下一轮。
“我初中的时候有一次被人叫住,对方想让我帮忙给钟意递封信。那封信我扔了,钟意至今不知道。”
陶决“诶”了一声,“不怕我告诉他?”
“你要说就说好了,反正钟意本来也不可能跟他有什么发展——那是个高年级男生。倒是我因为接下他的信,被喜欢他的女生看到,拉帮结派孤立了一整个学期。至于他本人……大概是觉得成为这种狗血drama的中心人物很酷吧,什么都没说。”
我对准欲言又止的陶决弹了个水花,继续道:“但我原本就独来独往,所以完全没发现自己被针对。直到钟意揍了他一顿,押着他来道歉,我才知道有这回事。”
“……钟意居然会揍人的吗?”
“希望你没机会见到,”我轻描淡写,“轮到你了。”
陶决沉吟着陷入思考。
“我初中的时候……”他露出怀念的神色,“在外面偷偷养了只小猫。有一回雨下得太大,我把它带到家里,好巧不巧,妈妈那天非要打扫我房间,我一着急就把它藏你房间了……还好那天你不在。”
“原来是你,”我皮笑肉不笑,“你知道刚写完的作业出去一趟回来就变得破破烂烂是什么感觉吗?你不知道,你只在乎你的猫。”
“呃……”陶决尴尬起来,“那你的作业后来……”
“你想听什么呢?是我重写一份补到半夜,还是我第二天虽然交了作业但上课打瞌睡,最终也没逃过罚站?”
“……要、要不,这一轮算你过吧……”
“用不着。我还能给你提一提游戏难度。”
我盯着他,面色不善地抽出这一轮的积木:“我第一次是在高中。”
“……高中哪年?”
“最后一年。”
“……和钟意?”
“啊那不然?”
趁陶决消化这些信息,我打蛇棍随上:“没猜错的话你第一次还在?要是接不住就算了吧,也玩了这么久,差不多可以结束——”
“我高考当天食物中毒,是因为吃了一碗面,”陶决低垂视线,盯着堆满泡沫的水面,自顾自说道,“他煮的面。”
(十四)抽积木的最终赢家是
我当然知道陶决口中的“他”是谁。
我只是没想过,陶决从什么时候开始,不再愿意叫他“爸爸”。尽管我无法否认,他从来都不是个好父亲,有时候甚至连好人都算不上。
更不可能突然良心发现,给赶赴考场的儿子准备早饭。
“……他是故意的?为什么?”
“报复吧,”陶决扯出一个稍纵即逝的冷笑,半是得意,半是讥诮,“我说动妈妈带你走,坏了他的好事。”
父母办离婚时,陶决刚刚成年,抚养权争议便只落在我身上。
彼时妈妈忙着准备移民,丝毫没有争取的意愿。而我作为协调的关键人物,态度格外随便——反正也只有陶决会管我,跟谁还不都一样。
陶决就是在那时的一个下午,带我绕了点路,来到他曾经找到我的那座废弃滑梯旁。
我小学最后一年身高疯长,已经不能再轻松钻进滑梯洞。长椅倒还没坏,我们一人拿着一罐可乐,在那个似乎永远不会结束的暑假、永远不会结束的黄昏里,为父母婚姻的破裂碰了好几次杯。
然后他说,他不高考了。他说,只要我不选爸爸,妈妈会带我们两个一起走。
仿佛要刻意达成某种平衡,他同一句话里的两个谎,终究有一个成了真。
“所以,到底是什么事?”
什么事至于他非要在我和妈妈之间牵线,非要把我送走?
我忍不住坐直身体,后背离开浴缸璧,胸口几乎浮出水面。陶决的视线便“唰”地往上偏,务求不看到我脖子以下的部分。
“那是我下一轮的积木——如果还有下一轮的话。”
他盯着我,眼里写满“上钩了吧”。
事到如今,哪怕我是傻子,也反应过来他在套话。
我重新沉进水中,找了个舒服的姿势,“有是有,就怕你接不住。”
“说说看。”
“我刚来美国的时候,因为MDD……啊,就是重性抑郁,休学过一年。跟钟意就是那时候认识的,他姑姑在我住的康复中心上班。”
我抬起眼皮,将陶决听到这话时的表情收入眼底,意外地并不觉得痛快,只从胃里泛起黑洞般的空虚。
在那空虚吞噬掉我的五脏六腑前,我再次出声:“就算现在我告诉你,这事和你真没关系,你也很难不多想吧?陶决,套我的话,是要付出代价的。”
“……”
“怎么样,还要不要继续?”
如果这里真有一座积木塔,它已经状若危楼,摇摇欲坠。
“我听到他打电话。”
陶决沉沉开口。
“拿你换了十万块彩礼,满十四就让人带走。要是一年内怀孕,他还能再收两万。如果生下来是男孩,多加一万。”
我没接话,也没动。
我甚至不知道自己摆出了什么表情,以致于对面的陶决吐字越发艰涩起来:“骗你……确实是我不对。但我一个人护不住你,劝妈妈带你走已经是当时能想出最好的办法……”
“你有没有告诉妈妈?”
陶决摇头,“要是被她知道,不可能不把事情闹大。虽然确实会对她更有利,但……”
“但这样一来,你就很难再瞒过我,”我闭了闭眼,一声叹息滑到嘴边,变成似是而非的疑问语气,“可你既然要瞒我,为什么不瞒一辈子呢?”
“我本来也没那个打算,只是你当时还太小——”
“因为我太小,所以你觉得和我讲不通道理,只能靠哄骗。”
我给他鼓了几下掌,水花溅入眼角,粘膜微微刺痛。
“陶决,大侦探、大军师、大英雄——你可太了不起了,一切都会按你的计划走,你是不是还觉得牺牲自己换我浑然不觉中逃过一劫,特别伟大?觉得等过几年再说出来,我搞不好还会感谢你?觉得你把选择都替我做完了,我之后的人生就能高枕无忧?”
仿佛被我尖锐的措辞刺中,陶决搭在浴缸边的手指受惊似的缩了缩。
“我现在明白了。你不在乎我的想法,你只想解决问题,而我……”我停顿,轻笑一声,“是问题的一部分。我错在不该是个女孩,我错在不该只有十二岁,我错在明明只可能被你挡在身后保护,却还以为我们是并肩作战的同伴。”
“陶然……”
“陶决,没人喜欢当累赘。如果我在你周围只能做累赘,我们还是保持一点距离吧。兄妹成年之后关系疏远挺常见的,回不到过去也没什么。”
光是压制住身体里不停扩散的黑洞已经竭尽全力,我站起来,跨出浴缸,不想再听他解释,也不想在乎他会看到什么。
“……!”
黑暗毫无预兆地降临。
大脑得出“电闸跳了”的答案时,疲倦的身体正因惯性一脚踏空,只来得及在磕上冰凉的地板前护住头部。
寒冷和疼痛却一个都没出现。
腰上环着的手臂,肌肤相接的触感,甚至胸膛紧贴处传来的心跳……一切都再熟悉不过,令我险些在恍惚中相信,这片黑暗离奇地将钟意带回了我身边。
然而下一秒,我意识到这具身体里究竟是谁,拼命挣扎起来。他便也重心不稳,拖着我重新跌回那缸温水里。
水花声中,陶决用力收紧怀抱,像要把我压进他肋骨缝,“我改。我不会再当你是小孩子,一厢情愿地为你好、替你选择。”
“……”
“我已经没有事情瞒着你了,以后也不会再瞒你。你总得给我个机会……也给我一点时间习惯。”
“……”
“我们做兄妹也好,做同伴也好,做什么都好……你可以向我求助,我也会向你求助,行不行?”
我停下挣扎,脸靠在他肩窝。有水滴打中后背,留下一道微微发痒的痕迹。
“……好烫。”我缩了缩身子。
“是水太热。”陶决带着鼻音。
身体裸裎相对,人似乎也不自觉地坦诚起来。
我不合时宜地想起摇摇欲坠的积木塔。这一轮的积木还在那里,等待我将它抽出。
只要我说出那件事,就能彻底赢下这一轮,以及之后的所有轮。
然而我只是抬起手,回抱面前属于钟意的身体,和此刻停留在它里面的,我的哥哥。
“你说是就是吧,”我闷声说,“积木倒了。你赢了。”
(十五)没关系,完全不行也很厉害了
那天之后,我和陶决陷入了奇怪的僵持。
当然不是因为我们一起泡了个澡,还在没穿衣服的情况下意外拥抱——首先身体是钟意的身体,从本质上就没有任何问题;其次,那可是陶决。
当初分开时我才十二岁,没有经历过在异性手足身边萌发性别意识的尴尬成长期。一旦到他面前,我的性别意识便会自动退行,回到那个留着狗啃短发、穿着他的旧短裤四处蹦跶的时代。
关于那个时代,如果我可以告诉你一件事,那就是——
当一个人洗过你半夜尿湿的床单,洗过你吃坏肚子窜稀的秋裤,还洗过大雨天疯跑回来满身泥巴的你时,你们就是同穿一条裤子的过命交情了。任何可能导致他向“异性”这个概念靠拢的想法,都将招致一阵令人头皮发麻的恶寒。
天可怜见,我连骨科文和骨科本子都消化不下去,性癖系统缺失好大一块,实乃人间憾事。
所以,虽然我会跟他开黄腔,调侃他老处男,日常生活中也会多少有点避嫌的意识,但怎么说呢……我见陶决无性别,料陶决见我应如是。
我与陶决僵持的根源,在于被我当作积木抽出来的抑郁病史。
这其实并非什么不能说的秘密。毕竟,他一天没跟钟意换回来,就一天会留在离我很近的地方,被他看出蛛丝马迹只是迟早的事。
问题在于,陶决开始对我有一种……欲盖弥彰的保护欲。
其中最让我忍无可忍的就是,我被禁止单独进入厨房,理由是“收拾起来很麻烦”——他直说怕我一个冲动拿菜刀割腕不就完事了?
我因而不得不跟他解释,七年前的抑郁早已痊愈,最近只是阶段性情绪低落,还没到复发的程度……
然后,顶着他“没复发为什么买刀片”的无声质问,抬起两只既无遮挡也无伤痕的手腕:
“所以说,我从来没有真的割过啦。我的情况比起自残,更偏向什么都不想做,不想眨眼不想呼吸之类的……至于刀片,就,你知道,很多东西买来未必是为了用。我只是需要有这么一个东西,像安慰剂一样,提醒我实在不行还有退路……”
在他表情变得更加难受、似乎又要哭出来前,我明智地匆匆结束这个话题:“至少,我买它的时候真是这么想的,没打算用。”
陶决张开嘴又闭上,似乎咽回了好多句已经成为肌肉记忆的“又在糊弄我”和“信你才有鬼”,让它们在胃里翻转一遭,这才打磨成连发音都透着不熟练的“你心里有数就行,别硬撑”。
努力到近乎可怜,足见我那天吓他不轻。
我本来准备好旁征博引妙趣横生地杠他两句,没曾想预判落空,便只挤出一句干巴巴的安慰:“没事,我有办法调节情绪,稳得很。”
调节情绪的办法,说简单也简单。
它理论上没有防止抑郁复发的效果,却也不妨碍我将它当作一种类似祈祷的仪式,大概和很多人飞机颠簸时“阿门”和“阿弥陀佛”循环复读、大考前疯转数十条赛博锦鲤、为了几天后的面试看遍星座运势、等等等等……异曲同工。
它从我十七岁起,以某件事为契机开始发生,每周至少一次,上不封顶,帮助我暂时清空大脑,释放一些多巴胺、催产素和内啡肽,无数次拉回我走向深渊的脚步。
——简而言之,就是让自己高潮。
自从上次一大早被陶决目击现场,我已经一周多没进行过取悦自己的活动了。这或许能够解释,为什么我最近状态糟糕。
糟糕到钟意在视频那头肉眼可见地担心起来,问我需不需要一点帮助,他不太会但可以试试。
电话play语言play视奸play等一系列黄色废料冲昏了我的头脑——
试试就逝世。
如果是平时,我完全可以在钟意生涩但迷之上头的低语声中把自己玩昏过去。但要我对着我亲哥的声音和那张跟我过分相似的脸产生不纯欲望……这是什么酷刑???
不仅冲不动,还浑身鸡皮疙瘩。
“我有点明白你的感觉了,没有性欲的爱原来是这样的吗……”
——简直就是猫毛过敏却吸猫上瘾,活活吸出飞蛾扑火的壮烈。
我趴在床上,满心挫败,已经开始思考宇宙的真谛、生命的意义、以及要如何从哲学定义上成为一只小猫咪。
钟意特有的软乎乎语调从手机里传出:“没关系的,你很努力了,不用强求……”
然而嗓子毕竟还是陶决的嗓子,自带嘲讽味,怎么听怎么像“没关系,完全不行也很厉害了”。
(十六)未尝不是一种中之人
次日,厨房。
“对对,手再往左一点……啊、就是这里,用点力用点力,保持住……都叫你保持住了!”
我坐在流理台边缘,懊恼地推了推陶决,“你行不行啊,再来一次。”
陶决反复深呼吸,几乎要捏碎手里的玻璃杯。
“就一个杯子,从柜子最顶层拿下来放回去拿下来放回去,十五次了,有完没完?还有,用力是用什么力,哪里用力,你不说清楚我怎么知道?你是魔鬼甲方吗?!”
我抱着胳膊摇了摇头,甲方发言一句接一句:“这还得是你自己领会,实在不行就交给身体的肌肉记忆嘛,我看你第一次放上去的发力方式就很好。”
“不是,%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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